“共同城市”與“小資城市”的沖突

　　這幾年我一直在深圳過小日子，早起鍛煉，接着教小學生英文，下班就跟朋友吃個飯。依中國人看，我這小日子過得非常“小資”，依美國人看，我這日子過得很“中産階級”。

　　說實話，我很享受這樣的生活：自在、自我、無需太多付出。四十年來我從未認真反省過這樣的生活方式——談什麼社會與個人的矛盾，當個美國人就是這樣吧。凡是我們關心的所謂“社會”問題都跟自己的感覺與品味有直接聯繫。比如，買房的時候，要考慮的是城市漂亮不漂亮、小區有什麼樣的文化活動、建築由誰來設計等等。美國人很少意識到跟自己沒有關繫的所謂社會問題。有子女的話，一個美國人也許會考慮學校質量問題，也許願意多納稅贊助老師工資(按照美國法律，當地政府必須用地稅來贊助本地學校老師的月薪)，不過大家更普遍的是想辦法合法地逃稅。總而言之，美國人甯可少納稅多喝杯啤酒，也不想在未來公民的教育上花錢。在當代美國，包裝比内容重要，品牌比東西更值錢。

　　在我腦海里，卡翠娜之前的新奧爾良的魅力就是那樣。

　　新奧爾良往往令美國的小資們聯想到爵士夜總會、法國式的殖民建築、“肥星期二”的狂熱等頹廢場合。我不否認新奧爾良的市景引人入勝——法區的海盜背街、marigny四鄰的小房子、花園區的傳統大宅邸、市中心的林蔭大道，這些都是美國獨一無二的城市建築。我只不過覺得，這些地方的吸引力異常主觀。其實，美國夢想不是掙錢發财，而是為所欲為。新奧爾良令美國的小資們想像自己也能像海盜、殖民和貴族一樣，放蕩不羁。

　　如果說美國的小資常用卡翠娜之前的新奧爾良來體驗自我，那麼卡翠娜之後的新奧爾良卻促使我們反省這種心态對城市的影響？我們從來沒想過新奧爾良的水壩會倒塌。說老實話，我們也不習慣考慮那麼多與自己不大相幹的事情：城市的基礎設備是否完備、窮人是否安居、新市區的規劃是否适合當地的氣候。就比如，事前我壓根不知道新奧爾良是一片沼地，20世紀20年代起土木局除了建立水壩之外，還裝配了幾十台水泵。更不幸的是，新奧爾良的官僚們對城市的見識居然跟我一樣糊塗。由20世紀50年代起市政府漸漸忽視看不見的地下設備，同時越來越重視能吸引小資的城市面貌。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來形容新奧爾良的20世紀中葉以來的城市規劃，再貼切不過。

　　即使自然災害的原由難以确定，但新奧爾良市政府60年來輕視基礎建設，自取滅亡的行為是肯定的。20世紀50年代之前的新奧爾良市政府好像並沒以個人的感覺和品味為文化核心，反而促進了一種共同共享的城市。當時的共同城市與目前的小資城市的區别在于規劃的優先次序。美國式的共同城市以土木工程為文化的核心，紐約的布魯克林橋、舊金山的電車網絡、芝加哥的摩天樓等都以地理結合的功能體現着一種大社會小自我的精神。相反，美國式的小資城市以時尚建築為文化的中心，包括品牌大廈、商業廣場、豪華住宅等消費場所。顯然共同城市與小資城市的理想互相排斥、互相矛盾。共同城市的理想市民是生活在本城市的人，身份和認同來自參與城市生活，以工程師為代表。而小資城市的理想市民是一個消費者，身份和認同來自參與購買活動，以品牌建築師為代表。當然，“共同城市”與“小資城市”，只不過是概念而已，以便思考城市規劃的趨向。21世紀初的我們已經意識到環保的重要性，巨大的土木工程也許不應該是大社會小自我精神的標志。但我們需要反省工程師與建築師在城市規劃當中的社會功能。在我看來，新奧爾良給我們出了一個難題，如何讓已經習慣追求為所欲為生活方式的我們想辦法談共同問題，學會合作實現新的城市規劃。否則，新奧爾良就是自取滅亡。

　　在這樣的時刻，藝術也許能起到不可缺少的作用——試驗對話、探索理想、尋找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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