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場的平台上推進城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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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4-30 02:07

  • 在城市化這個大題目下,有的話講起來有把握,有的很沒有把握。我先從比較有把握的命題開始,這就是中國的城市化還有很大的潛力。

    不妨先看幾個數據。2013年中國GDP中,農業的份額占10.1%,但同年農村戶籍口占總人口還高達65%。如果這65%的人口只分享10%的總産出,那恐怕天都會塌下來。幸虧實際情況不是這樣的。今天很多農村戶口的人已經進了城鎮,以工商為業,也常住在城鎮。這部分人約占總人口的17%,總數當在2億以上。減去這部分常住城鎮的農村戶籍人口,常住在農村的還有多少?6.24億,占總人口的48%。要是這48%的人分享10%的總産出,經濟也非常失衡。所幸很多人常住農村,但從事的是非農業活動,包括現在不少通勤人口住在農村,但每天到城鎮工作。這部分沒有很精确的統計,或可估計為占總人口的15%-20%。這樣,還有約30%的總人口分享10%的總産出。整體看,現在我國城鄉居民收入的差距依然有3倍之高。

    城鄉居民的人均收入差距很大,本身是城鎮化的動力,因為人往高處走是不可抗拒的規律。這也是我們讨論城市化問題的微觀基礎。特别是農村人口不斷更新,受教育的年輕人在增加,80後、90後、以後還有00後,他們必定會對這個差距做出反應,一定還會有很多人往收入的高處走。從這點看,說中國的城鎮化方興未艾,是滿有把握的。

    如果不出大的差錯,農業占總産出的比例還會趨小。這不是說農業不重要,但需求方面有一個恩格爾定理,就是當人們的收入提高了以後,用于吃的開支比重會下降。可以看看發達國家,比如說英國也是一個人均1.5畝耕地的國家,耕地禀賦跟中國差不多,但英國現在的GDP當中農業份額僅占0.5%。中國的上海,GDP中的農業份額也已經是0.5%了。如果這個趨勢出現,更多人口成為城鎮的常住人口、戶籍人口,應該可期。

    一方面人往高處走,另外一方面,不同的産業活動各有适宜的空間居住模式。農村住得非常散,因為技術基礎是光合作用,每塊土地都要種上莊稼,農民步行種地,還要拉上一頭牛,走不了多遠,只能靠近耕地居住。農村最小的居住點叫自然村,好像是自然形成的,其實是與傳統農業生産相适應的一種空間布局。工業的情況則不同,不需要那麼分散的居住。工業開始依賴于自然動力,位置和規模也比較依賴河流或礦産,等到電力、長距離傳輸、運輸革命發生以後,工業人口就開始集聚和集中,而後來的現代服務業則可以讓人口更加集聚。所以産業結構的變化,會帶來空間居住模式的變化,從非常分散的、自然的、貼近耕地的居住模式,演變成集鎮、城市和大都市。這也提供了經濟增長、投資和再配置空間的機會。關于這一點,我相信有分歧也不大,中國在這件事情上還有很大的潛力,會經由城鎮化率的逐步上升來拉升内需。

    那麼,什麼話是沒把握說的?在我看來,就是數目還非常巨大的潛在的城鎮化人口究竟會怎樣流動?會向哪些城鎮集聚?城鎮化不能只抽象地講,城市是有位置的。究竟集聚到哪個城市,哪批城市,在這個問題上還看不準。現在差不多所有的城鎮,都認為人口、投資、機會會到他們那兒去,所以現在幾乎每個城鎮都在大幹。

    這里含着一個假定,似乎只要我們這個城鎮夠級别,人就會來,只要把縣變縣級市,變成地級市,最好再升格為副部級城市或計劃單列市,人就一定會來。但是在經驗上,人口流動、集聚到哪里,與那個地方的行政級别不完全有關。同樣級别的城市,有的非常“招人”,有的就是使出渾身解數,人家還是不去,或去得不那麼多。

    拿第五次人口普查到第六次人口普查數字的變化來看,十年之間,全國600多個城市的人口,有的負增長,有的零增長,有的高速增長。上海在2000年-2010年間,常住人口增加了38%,一些靠近上海的城市,蘇州、昆山等地,增長了40%。但是稍微遠一點的,如鎮江十年人口增長7%,年平均只有0.7%,中心城區人口是減少的。有個小組最近在開封做研究,說開封那10年的人口增長幾近于零,其實就是人口外流。

    但現在行政主導的城市體制,每一級都在發動“城鎮化”,大家相信一條“定理”——只要上基礎設施,搞公共服務,人就會來聚。這個定理看來還要檢驗。早期是對的,因為在極度缺少基礎設施的時候,哪里建,人口就到哪里聚。但現在情況已有變化。很多地方大修基礎設施,“超前”很多年還是不吸引人,空空蕩蕩。投資要算回報的,現在各個城市投資的邊際回報率差别很大。怎麼可以忽略這個力量呢?誰忽略它,就會受到經濟規律的懲罰。

    房地産投資也集聚。我看到行内的估計,整個房地産投資有一半集中在不到50個城市。全球也有這個特征,全球房地産總投資的一半集中在30個城市。對這個集聚之勢恐怕還是要認頭,因為不是農業文明了,不是每塊地都一定能變成中心的。現在的問題是很多城鎮不認這個頭,就要把自己這個地方建成世界中心,就靠把架構拉大,就靠多征地、高強度投資、上項目,反正拿烏紗帽壓,“不換思想就換人”。現在就是這個矛盾沖突。實際的人口流動不聽這個,經濟資源的集聚也不完全聽由行政力的擺布。

    像浙江義烏,不過一個縣級市,涌去了多少人?憑什麼,不就靠近鐵道線嗎?不就是個縣級市嗎?鐵道邊上的縣級單位多了去了,要承認人往哪里聚的學問非常大,流動的要素像水一樣,水無定勢。别認為着急慌忙給他們發個保障房就可以把人留下,人家還不一定都留下。究竟哪些走,哪些留,最後聚到哪里,未來星羅棋布的城鎮究竟怎麼分布,我們現在對此所知甚少。真正有把握的話,還沒有幾句好講。

    問題來了:對涉及面甚廣、影響因子很多、所知甚少、沒把握或不完全有把握的事項,選什麼體制來應對?用經驗來說,用集中權力、自上而下發布命令的體制一定會輸得很慘。不是說計劃體制完全沒有優勢,目標單一又明确的事務,譬如要打仗,戰時經濟差不多都是指令計劃經濟。但是,和平時期要滿足多重目標,資源配置與協調需要的信息量太多,集中處理就相形見拙。

    城市發展比工業生産更為復雜。政府在城市化和城市建設、管理中當然要起重要的作用,但政府尊重市場規律,是政府更好發揮作用的關鍵。城市經濟里各種相對價格的變化包含大量信息,也決定性地影響人口流動和集聚的去向。如果城市領導人對市場相對價格知道太少,大權在握就下命令指揮,非要與市場對着幹,結果就很難經得起長期經濟發展的檢驗。加上我們的體制尚在轉型,市場化改革遠遠不到位,所以就容易形成很多資源錯配。

    出發點都挺好的,誰不想把自己的城市建設好?憑什麼就是一個大上海?為什麼我們這個城市就不行?既是人之常情,也是經濟發展一個重要動力。但是願望要受規律的制約,我們現在對城市文明的很多規律所知甚少,比如聯合國人居署署長CLOSJoan先生講到過一個指標,說比較适宜居住的城市,一平方公里要有80個路口。其實他當過市長的巴塞羅那,是歐洲非常适于人居的城市典範,它的密度是靠建築布局好。我查過,巴塞羅那一平方公里有103個路口。浦東多少呢?農村區不算,17個。北京市的北部城區只有14個,差了一個數量級。所以現在很多城市修的都是“馬路”,那是走馬的,不是“街道(street)”,不是讓步行的人可以方便行走的城市街道。不便利的城市怎麼生活?好像都是用來遊行檢閱的,大馬路又寬又直,壯觀而過瘾,但生活在里面的藍領、白領、金領、服務業的,他們的生活就不便利。

    今年1月我在哥倫比亞大學訪問,零下20度。我走了很多紐約的街道,兩個路口之間僅一分鐘步行時間,大道和大道之間也就兩三分鐘。開始不理解,為什麼搞那麼密,得投資多少修街道和設施,後來才明白這“格子化”的城市布局,土地賣得最好。為什麼?小街區中間的地塊也便利,可以有更多的商業設施,是密度的另外一型。而帶來的問題,是城市公共空間不夠,不夠大氣。全是小街道做商業很好,但是城市還得有市民精神。後來到曼哈頓,從第59街開始,也是受到19世紀中葉巴黎大改造的風氣影響,市中心來一個800多英畝的中央公園,周圍配了很多博物館、文化設施,紐約大氣起來了。

    現在大概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就是城市要治理得非常好,才能長久吸引人,而不是短期打兩天工又回去了。多樣化的人群長久在那里生活,怎麼更便利、更适宜,有無數非常細致的東西,我們現在所知甚少。怎麼辦?辦好有關城市學問的大學和研究機構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體制選擇,要把城市化和城市治理放在一個可以處理復雜信息、協調復雜利益的制度平台上。

    市場體制的本質是分權處理信息、交換信息,在交換中協調不同的利益。要看到“城市規劃”跟過去計劃經濟下的“計劃”的不同。看起來都是一個詞,計劃(planning),但現代城市規劃絕不是僅僅自上而下發命令,更不是是把城市領導人或專家的意志在圖上畫出來,然後讓各方去辦。“城市規劃”是一個過程,是一個平台。首先是一個信息平台,要參與的各方、利害相關的各方參與進來。現在好的城市規劃館都要搞規劃公示,聽各界意見。即便政府主導做了規劃,天下也沒有哪一個城市百分之百完全照規劃建成的,總要調整和修訂,這里那里改一點。這里“調”的權利要給相關各界,開發商可以建議說這里這麼搞,那里那麼搞;各路專家可以憑專業說服決策人和公衆;市民也可以評頭論足,重大事項還可以公決、公投。開發商不就為了賺錢嗎?是的,為賺錢,但真要好好賺錢,就要研究客戶的需求。搞市場經濟一聽賺錢就很鄙視,那恐怕不成,總要區分一下。賺錢過程背後有信息,動機講起來是不夠偉大,但可以靈敏地反映消費者各色各樣的要求。這些信息不納入規劃過程,豈不可惜?

    現在決定要改征地财政。我的看法是征地财政最大的損失不是農民,是城市自己。很容易來的東西不會好好用,一塊地拿來,用好了嗎?用到盡可能優了嗎?沒有。來得容易,浪費得也容易。大片的土地不經過真正的規劃過程,說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了。沒有來自開發商、投資者、金融機構、居民、各路專家各種的訴求表達,沒有相關各方的參與、交換,利益矛盾找不到平衡點。

    這樣上“規劃”,與過去的命令體制是一回事,終究要失敗的。現在有些人以計劃命令的思維來“解讀”城市規劃,主張荒謬不經的“建築不自由”,早晚要碰頭。因為誰也處理不了那麼多城市發展、城市成長需要的信息和利益協調。政府強征一塊地到銀行一押,套出錢就大幹,很痛快,很快速,但很多重要信息就丢了,很多利益平衡的機會就錯過了。要是轉向市場化的發債,中介機構要評估,投資者要評估,哪個城市債發得出去,要市場把關。方方面面要收集大量信息,多層次篩選信息,再判斷、決策,尋求利益平衡,這就是市場體制,特别是有清晰規則下的市場體制。

    所以這個題目很要緊。城市化當然不可能沒有政府,但一般來講,哪個市場里都有政府。從全世界看,就是最初級的集市,也總有個管理人,有杆公平稱,做生意不能打起來,一旦打起來得有人幫他們。你賣的東西怎麼證明是你的?别人說是他的,怎麼辦?得有政府的服務——确權。也就是說,政府不是在市場之外的主體,它也在市場里面,無非是跟市場其它主體不同,政府有權威性,擁有合法強制力。任何市場活動沒有這個中間權威不行,完全靠自覺自願,市場交易難以執行下去。但這個權威的、擁有合法強制力的組織(我們叫政府),既然在市場環境里活動,就要尊重市場規律。

    譬如政府自己雇人,也不能脫離市場水平太遠,出價過低能招到優秀人才嗎?反過來出價過高,把市場最優秀的人吸走了,那也會失衡。政府的經濟決策得八九不離十,政府出價和市場價之間要有個咬合度,所以越是大權在握的政府領導,越要尊重市場規律。不能僅僅靠自覺,更不能靠喊口号,要有一個好的城市制度,就是政府不包辦城市,不是一攬子把所有城市事務全部包下來。辦不到,也辦不好。

    城市規劃是一個過程,執行主體與規劃主體分離,絕不能一色官定官辦,凡能民辦的盡量讓民間去辦。要多樣的開發商、金融機構、市民組織、追求美學的專業設計師、各種中介組織等等,所有這些力量要放到一個平台里面來,這樣才能處理好現在還沒把握的城市事務,推進現在看得清、也有把握預言的中國城市化。

    撰文:周其仁    

    審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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