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鰲20年·經典重溫 | 樊綱 平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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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06 23:57

  • 放之今日的中國,在異常沖突的社會轉型過程當中,平衡是何等的重要

    編者按:在“博鰲20年”這樣特别的時間歷史里,我們回顧並重溫20年中這些不平凡的動人記憶。

    觀點地産網 樊綱主要研究宏觀經濟學,他說,經濟學研究的最終境界是平衡。這幾乎是所有經濟學研究者的夢想——一個平衡的世界!

    然而這個世界總是充滿了矛盾,“平衡”是一個並不可能達成的夢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當今天的中國經濟學乃至世界的經濟學開始成為顯學的時候,“一個平衡的世界”成為一個失落的夢想!

    放之今日的中國,在經濟與社會轉型過程當中,平衡是何等的重要。

    樊綱在努力為宏觀經濟學正名,他不斷地強調,這一次世界金融危機證明宏觀經濟研究的成果並非無用,金融危機恰恰證明宏觀經濟學的研究成果是對的!

    這是一個何等矛盾的說法,正确的宏觀經濟學與宏觀政策之間本身是存在矛盾的。但較之經濟學研究最終的夢想——平衡,當前的宏觀政策又何嘗不是在平衡一個社會,平衡這個社會的每一個利益群體?

    但似乎樊綱自身也無奈,在政策平衡的過程當中,每一個利益群體都在說,這個政策對自己不利,沒有完全照顧到自己的利益,于是不平衡産生了!

    事實就是如此,經濟學承認群體和個人逐利的本性,卻最終無法在各個利益階層逐利的要求中實現平衡……

    2007年初,樊綱作為“中國經濟50人”的主要發起者之一,曾在廣州參加“中國經濟50人”年度論壇,記得論壇的主題好像是:東南亞金融危機十周年反思。

    當時,有經濟學者表示,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對于經濟學者而言無疑是幸運的,類似規模的金融危機,對于許多經濟學者而言,也許是生平僅遇的一次。

    有學者用“興奮”來形容當時的經濟學術界,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這樣一輪經濟危機是極具研究價值的。

    在那場論壇上,大家所比較的無疑是中國經濟的運行狀況與當時東南亞其他國家的經濟運行狀況的異同,並在東南亞金融危機研究的基礎上,來判斷中國爆發經濟危機的可能性,會議讨論的焦點在于“預防中國可能因經濟過熱而爆發經濟危機”,大多數學者認為當時的中國經濟從各項指標上來看是健康的,而當時媒體記者關注的熱點話題則是高溫的房地産和不斷的加息。

    當時在座的經濟學者和媒體記者未曾想到,一年多之後,美國的金融危機爆發了,而中國面臨的經濟調整則來自于美國金融危機的影響。

    這一場金融危機,讓更多的經濟學者與媒體更加興奮。

    美國次貸危機發展的最終結果是将整個世界都卷了進去,這樣的結果可能是大多數學者並未想到的。在美國次貸危機爆發之始,大多數中國經濟學者研究的依然是美國次貸危機是否可能在當時房價不斷上漲的中國發生,讨論的是中國各大銀行按揭貸款的安全性。

    但顯然,随着雷曼兄弟的倒掉和整個美國金融體繫的裂變,人們開始更多地反思這個世界的财富增長模式,而非僅僅在于美國及世界金融體繫本身。

    從技術性而言,在于美國金融衍生工具的過分發展;但從根本性而言,發展中國家生産、發達國家消費的模式則是這一場危機的深層原因。

    這種生産和消費的模式集中體現在中國和美國的經濟聯繫上。從某種程度上說,“MADE IN CHINA”在支撐美國日益膨脹的消費。當美國的消費無法支撐日益膨脹的中國制造的時候,美國采取的方式是通過各種方式刺激消費。其中最為核心的降低美國住房消費門檻和成本來達到刺激美國人對其他生活産品的消費。這種過剩消費産生的泡沫,最終通過美國各種房貸金融衍生工具來儲存。

    低成本和低門檻的住房消費模式同時刺激美國房地産市場的價格上漲,當這種價格上漲一旦斷裂的時候,整個美國鼓勵消費的經濟體繫崩塌了……而那些被儲存進入金融衍生品的過剩消費随之崩塌,整個美國的金融體繫随之改變。

    中國學術界乃至決策層在評估和反思這個泡沫,以及泡沫破裂後可能對中國産生的影響。沒有誰能準确地預測整個金融危機對中國未來實體經濟的影響,但是大多數學者意識到中國經濟之所以卷入這場金融風暴的重要原因是中國經濟的發展模式。

    鼓勵出口而抑制内需的政策可能是大多數中國學術界反思的成果。樊綱同樣持有這樣的觀點。

    樊綱認為,經濟增長模式的調整本身可能涉及到體制改革,例如說中國産業政策、收入分配制度以及中國的稅收制度,但是這些制度的改革必然是一個長遠的過程。

    “是必須反思一下我們的産業政策的時候。”樊綱說,在他看來,支撐中國經濟增長的許多産業在國内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

    譬如說,制造業和房地産業。

    在一個始終強調經濟轉型的過程當中,外貿型出口制造業與房地産業可能是目前中國備受責難的兩個産業。大多數人認為,廉價的勞動力支撐的中國制造業本身是對社會公平與公正的最大挑戰,並且同時影響着世界交易市場的公平。

    在廣東許多成片的工業區里,不斷地發生着工人與資方的糾紛。他們被迫超時工作,他們生産出來的産品銷往全世界,于是全世界各個市場里都有中國制造的商品,從衣服、鞋帽到食品和玩具。

    中國制造幾乎滲入到每一個國家的每一個家庭和個人的生活細節,幾乎所有的争議在于中國工人使用的模式:中國的工人在為世界提供廉價的生活消費品的同時沒有得到很好的保障,例如說超時的勞動和惡劣的工作環境。同時這些廉價的勞動力影響到了世界,因為中國廉價的勞動力顯然在這個世界勞動力市場的大背景下更具競争力,與國外嚴格的勞工制度與勞工成本相比,中國有大批的廉價勞動力希望進入這個市場。

    争議在于中國廉價的生活消費品影響了世界生活消費品市場的公平競争,而放在世界勞動力市場的大背景下來看,中國的大量廉價勞動力影響了世界勞動力市場的公平競争。

    這似乎是一個很難想象的問題,但确實,中國已經如此深入地卷入到一個完整的世界當中,中國人是如此深入地影響了這個世界上每一個家庭的生活。從另外一個層面而言,這種廉價的制造業模式在國内備受争議的原因在于:中國制造業利潤極低,對境外銷售的依賴程度過大。作為整個消費市場上最為初始的一端,許多中國人的辛勤勞動卻将大部分利潤貢獻給了境外銷售渠道。

    許多人認為,中國應該發展那些利潤高的産業,例如說高附加值的産品和高科技的産品。

    因而整個國家彌漫着對這種制造業發展模式批判的聲音,大家似乎認為這種制造業的生産模式是一個國家的恥辱:我們的勞工本身沒有享受到基本保障,我們的生産出來的産品的利潤被外國人拿走,我們的産品是質量低廉産品的代表,我們“不公平的勞工使用方式”不斷的遭受境外政治家的責難。

    中國的制造業發展到今天,确實面臨着困境。

    但樊綱顯然不贊同這種對當前中國制造業集體批判的态度,他認為問題的核心顯然不在于中國制造業的生産模式本身,而在于中國的收入分配制度。他甚至認為,制造業遭受了歧視性的待遇。

    中國的民營制造業是改革開放之後自發在珠三角和長三角成長起來的,這種成長使得珠江三角洲與長江三角洲形成了固有産業鍊,並在這個産業鍊的基礎上形成了各種城市配套。大量的各種層次技術人員及與之相關的服務人員開始集中在這兩個區域,形成了獨特的人才供應機制,並儲備了中國最為熟練的技術工人,落地生根。

    但在國内的集體批判聲浪當中,在産業升級的聲音中,國家政策開始有意識的抑制這樣的制造業模式,並在稅收及勞工使用制度上進行大幅調整,使得這種制造模式的成本不斷提升,加之境外消費市場的萎縮,中國制造業面臨着前所未有的危機。

    樊綱之所以提出必須反思我們本身對制造業模式的批評與歧視的原因在于,中國的勞動力水平及本身的基礎並不能支撐大規模的産業升級,歧視産業本身顯然是不對的。

    事實上,在産業升級與保障勞工權益的浪潮當中,大批知識水平低下及勞動技能低下的勞工不得不面臨着失業回鄉的困境,原因是大批制造業工廠的倒閉以及企業迫于生存壓力而不得不進行裁員。

    大量的勞工開始失去了“就業”這樣最為基本的保障,顯然中國的制造業並沒有錯,因為大多數勤奮的工人甯可通過加班來換取更多的報酬,他們最基本的願望是打工、掙錢、給家里寄錢!他們並不多麼在乎勞動時間,亦很少考慮自己的各類保障,他們唯一的希望是給家里寄更多的錢。

    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制造業模式的衍生是珠三角和長三角乃至環渤海地區的勞工每年為家中寄回的錢支撐了内地中小城市的消費市場,同時消減了城市人口的負擔。

    但一場經濟危機似乎要将一切都改變了……

    如今,一個主流的觀點是,政府如果對産業升級而必須付出的勞工培訓和企業升級成本進行補貼的話,那麼在一個漸進的産業升級過程當中勞工權益和企業權益顯然會得到更多的保障。

    這種補貼的方式,顯然是樊綱所言的收入分配的問題。事實上,中國的制造業企業與中國的勞工一樣,他們都是“受剝削的群體”。

    與制造業遭受同樣歧視的,還有房地産業!

    2001年,樊綱曾為初創的博鰲房地産論壇作了一個最好開場,他對到場的幾百名房地産企業家說:“你們是這個時代最幸運的商人!”

    而在2008年年末,樊綱再一次面對幾百名華南房地産企業界人士的時候,房地産商顯然是2008年最不幸的商人。

    很難想象這樣一批商人在2007年到2008年遭受了怎樣的煎熬,他們現在面臨的可能是生與死的抉擇。

    在過去十年當中,他們确實是中國最為幸運的商人,因為在中國城市化大背景下的房地産商人幾乎享有了中國經濟快速增長的所有成果,並成為财富積累速度最快的群體。

    但是這種财富積累的速度使得房地産業成為中國經濟運行中最受争議的行業,日益高漲的房價逐漸偏離社會接受的範圍,大多數中國人開始注意到房地産的高額利潤。開發商成為了“為富不仁”的代表:他們用低劣質量的房子換來了巨額的财富,並且不舍得将這些财富與社會共享。

    樊綱在“城市觀點論壇中國行2008年度論壇”的現場對一位開發商說:“你們掙了錢,但是要考慮這個社會還有更多的群體的利益訴求。他們的力量可能超過你們的力量,他們的人數可能比你們多。”

    事實上,房地産下行實際上損害了大多數人的利益,但顯然,在一年前大家都不這樣認為。因而樊綱仍舊說:“我們要反思我們對房地産業的歧視到底對不對?”

    誠然,房地産過熱本身與社會對房地産行業的正确認知並不是同一個問題,2007年中國房地産市場的高位運行必然導致一輪下跌,這一點樊綱並不否認,他認為國家過早地通過各類政策擠破了房地産泡沫是好的事情,如果任由房地産泡沫繼續膨脹下去的話,那麼災難顯然更嚴重。

    樊綱反對的是那些歧視房地産業本身在社會經濟運行過程當中作用的說法,如果這種說法得到政策制定者的認同,那麼對于房地産業而言無疑是要命的。

    還記得在1998年中國面對東南亞金融危機的時候,正是房地産市場化改革拉動了整個社會的消費。時至2008年,當中國又面臨内部消費困境的時候,幾乎所有人想到的都是房地産。

    就像我們現在想到制造業倒閉可能對中國産生的影響一樣,大宗消費産品對内需的刺激作用是顯而易見的。

    以下是為觀點地産新媒體對著名經濟學家樊綱先生的專訪實錄:

    觀點地産新媒體:很多人認為中國經濟最為基礎的部分也就是制造業,在這一次金融危機當中是受傷最嚴重的部分。

    樊綱:這當然,對我們外向型經濟來講,這是受金融危機影響主要的部分。這一點也不奇怪,全世界的出口産業都在受影響,我們的出口下降了2%,但人家韓國下降了16%,很多國家一下子下降了20-30%了。

    全世界的需求,特别是美國的消費需求突然間萎縮,尤其是預期突然間萎縮的話一定有這種情況。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的出口企業是真正面臨了一次金融危機和一次挑戰。

    當然,你要看到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問題,第一是我們過去有些價格扭曲的問題,導致了我們一些出口企業的競争力是虛的,這次發現原來沒有那麼高的競争力,市場出現波動也就下來了。

    第二個問題更復雜一點,我們過去有一段時間看不起我們制造業,看不起我們的房地産業。媒體在唱衰,政府的政策也是瞧不起,驅趕。這個不說本身會把它(制造業)擠垮,但是這些政策宣傳就讓制造業的經營者三心二意。

    前段時間老有一種說法是轉型,經濟結構要轉型,意思就是說我們這些低端的東西不做了,我們的東西都升級到高端去,結果弄得這些企業家自己就三心二意了。

    你想想前幾年,想想我們看到的這些例子,他們沒有心思去做制造業了,沒有心思去創新。什麼東西一不放心思就不行了。市場競争是很激烈的,你不去創新,别人去創新,你就會被淘汰。

    我們的資金和資源都轉移了:要麼去挖煤,要麼去炒股,要麼就去炒房地産,要不就去搞什麼高新科技,就不往自己企業里邊投。

    市場經濟不進則退,你不投,你不發展,你不倒閉誰倒閉?

    觀點地産新媒體:您是說,我們對這兩年的一些基調要改變?

    樊綱:是的,珠三角發生的現象,使得我們要反思過去對制造業的這些說法。這次發現原來我們還需要這些制造業,發現我們的那些下崗的農民工當不了電腦工程師,當不了金融操盤手,還是只能做這個。

    中國那麼多農民工到哪就業去?不搞這些勞動密集型,我們搞什麼?說掙錢不多,本來也不是你掙的錢,資金是你的嗎?技術是你的嗎?我們這些勞動力能夠掙這些錢是世界上多少勞動力想掙的錢?結果我們還唱衰它,瞧不起它,從這個意義上,這一次我們要反思我們的經濟轉型的發展戰略問題。

    我是一直鼓吹要擴張我們的産業政策,擴充産業結構。什麼意思啊?現在還不能做的、高端的東西我們要逐步去做,低端的東西要長期堅持做,要長期鼓勵去做,才能解決中國的農民問題,才能解決中國的農民就業問題,才能解決中國的貧富差距的問題。

    現在一方面說貧富差距,另一方面不讓農民就業,農民在農村里呆着就能夠提高收入了?留在農村的農民肯定提高不了收入,因為那里規模太小。

    所以,我說這一次包括媒體、政府官員和部分學者的一些說法,都要進行反思,這次沿海地區制造業出現的這些問題,不僅僅是金融危機帶來的影響,有我們自己對待制造業的政策的關鍵問題需要調整。

    觀點地産新媒體:您怎麼看待中國制造業和美國消費共同制造了這次世界性金融危機的說法?

    樊綱:這個觀點有他的道理,确實如此,這是為什麼美元一個勁貶值的原因,美元不斷負債、不斷發票子就不斷貶值,然後就壓人民币升值,結果給制造業帶來了困難。

    觀點地産新媒體:這是不是意味着中國制造業本身也是有泡沫的?

    樊綱:雖然可以說是泡沫,但是這個是世界的泡沫,确實有。世界的泡沫問題是美元的問題,是美元導致的這個泡沫。這個過程當然在調整,這次世界經濟危機就是這個泡沫破裂的過程。

    觀點地産新媒體:那應該怎麼看待這個泡沫破裂後的重構?

    樊綱:重構的過程是中國制造業更多面對發展中國家的市場,更多面對中國的國内市場,會使中國國内的市場、國内的需求起來,其他發展中國家的市場會起來。

    現在的政策沒法直接起到效果,但是能夠把就業拖住,就業保證了就能夠保證消費,這是一個過程。現在中國要直接提升消費不太可能,這是中國自己的結構性問題。這個結構性問題不是産業結構問題,而是因為中國的儲蓄太高。

    中國的問題根本不是刺激消費的問題,是改變收入結構的問題,就是要把一部分企業過去的高收入、政府的高稅收轉移到居民,但是這個是财稅體制改革的問題。

    審校:勞蓉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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